书中的告别,就只是那么一点意思,想要一个规矩端正的姿态,跟某人某事某回忆说再见。其实这些人事回忆亦如石像,可能一无所感,我只是借之寄之,将所有剥落退离的亦如那倒退着的风景、声色香味,一一收拢,借以证明我之存在、他们之存在,并非虚妄。——张家瑜
编辑:珊珊 | 主播:木一 | 制作:张小乐
张家瑜,原名林美枝,香港明报、印刻专栏作家,出生于台湾花莲,在美国居住数年后,因为爱情而定居香港,是香港著名作家、学者马家辉的妻子,育有一女马雯。童年时期的张家瑜,是一个爱拿着布娃娃,编织着有关家庭美梦的小女孩,在台湾花莲乡下,一路成长。成年后,书和电影开始取代那个布娃娃,成了她生活中重要的主题,她似乎永远饥不择食,阅读大量的小说、观看大量的电影。她极少会放弃一部片子,哪怕同去电影院的丈夫女儿都要弃片离去时,她仍然坚持说,你们先走吧,我要把这部电影看完。这样的她,“从不会轻易丢掉一个东西,即使那会浪费时间”。对于张家瑜而言,她是乐于身处在各式小说和电影中,不管是长篇短篇极短篇,不理是悲剧喜剧或悲喜剧,“借个肩膀来用用,站得更高更远一点,观看不同的风景而由风景中撷取镜头的私人相片”。
看得多了,张家瑜自然有了倾泻的欲望,将心情和日常所见所思,化成一篇篇文字,尘封在电脑中,未见天日。直到有一次,丈夫马家辉“无意中”点开这些在电脑上舞蹈的文字。看到了这些文字,顿时“惊为天人”,于是擅自发给了台湾《印刻》杂志,略去姓名只跟编辑说是朋友的文章,未承想,编辑一下子就很喜欢,提出要给作者开定期专栏。于是,张家瑜就这么写着,写得多了,马家辉又将文章拿给麦田出版社的编辑,同样受到青睐,说要出书。于是,开始陆续有了《我开始轻视语言》等书。从这一点上来说,先生马家辉是她的伯乐。
马家辉曾经在节目《开卷八分钟》中用“台湾最后一代女文青”来评价张家瑜。在张家瑜眼中,文字是最珍贵的,而且是不可侮辱的。多年来,她坚持写作,即使没有出版、没有读者、没有稿酬,但张家瑜“对于语言文字的喜欢、钟情才是认真写作的动力,其他都是附加的。”就像她自己在文中所写:“时间会淘汰夸大、虚伪与愚昧的文字,像一个在河中的淘金人,同时也萃取了真实、诚实和智慧的论述,那闪烁在太阳底下的金光,是这一代人给下一代人的赠礼。”
不可否认,如此对文字钟情的张家瑜是有点宅女脾气的,“她宁可躲在文字的背后,永久享有隐身暗处清凉舒快”。沉默,是张家瑜和世界相处的方式。沉默时,她在聆听。张家瑜喜欢聆听一种“专属舞蹈的声音”,舞者与地板之间的窸窣细语。甚至在她去私家诊所看眼睛,闭上眼睛时,“在一片黑暗的世界,听见淙淙的沙声如万军千马蜂拥而来”。她自认为生活平凡,希冀“在小说世界找到知音”,于是按照村上春树的作品完成一趟美食之旅,还会去到凡·高的那片稻田里,躺在稻田中央,看白云和飞鸟。也因此,她时常飘离,坐在高级餐厅吃饭时在遐想着;在夏之屋里也幻想着。甚至在讲座时,丈夫马家辉在一旁滔滔不绝,她也偶尔走神,不在调上。那种状态就像是琼瑶笔下的那些爱发呆做梦的女孩。当然,在这沉默的外表下,张家瑜的骨子里却有股反对势力,每每面对不公不义的事情,她就会变得很批判,通过文字来发出激昂的呼喊。这样的她,灵魂中藏着革命分子,随时等候召唤。她的第一本散文集《我开始轻视语言》即是她开始发出的拒绝缄默的坚定声音。而在近期出版的最新散文集《告别式从明天开始》,则以“与过去道别”为主题,更显深沉易感。或回忆少年往事,或追思旅途经历,或书写生命中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喜爱的导演、作家和演员过世,张家瑜一一向我们展现与这些人事物告别的心路历程、所失所得,一如生死 有时、相爱有时、离开有时,一如一次用文字进行的漫长告别式,让我们在告别之后得着安慰,并继续活着。
那么今天给大家分享到的,是《告别式从明天开始》中的《老照片》和《包粽》。
《老照片》
昨夜,母亲突然来入梦,面带微笑,头发乌黑,神情开朗,她手中拿着一沓照片,要我们围着她一同欣赏。那是她和她的朋友在巴厘岛的合照,她戴着副落伍的太阳眼镜,穿上当地的民族服饰,一群中老妇人肥肥白白,兴高采烈地拍团体照。
我打电话给妹,提到这个梦,是当笑话说的,妹妹当时也在场,她抱怨说:“妈和那群阿姨像小孩似的,吵吵闹闹,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但她是个孝顺的女儿,还是在往后几年,带着我寡居的母亲,畅游了澳洲、美国。并在她过世前的患病期间,善尽子女的责任,哄她逼她照顾她。
挂完电话,笑话沉淀后,空气中弥漫呛人的回忆。我打开柜子,捧出一堆老照片,迫不及待地想找出那张照片,我记得有的,她们寄了给我,我还警告母亲要减肥了。但是翻了一张又一张,就是找不到,反而看到她后期全头白发,瘦骨嶙峋的一张,那是我们过年全家到寺庙拜拜时照的,她坐在椅子上,后排是女儿媳妇们,背景是蔚蓝的天空衬着古典飞檐的寺院屋角,大香炉香烟缭绕,由佛堂吹过后院的水池再往上扬。
过年过节大家都着上俗艳的桃红鲜紫的应节衣裳,后排的人笑得开怀,但是前面正坐的老人应酬似的对着镜头,我现在才发现,她的眼神。那不应该是我的母亲的眼神与表情,她是一面对镜头就会矜持起来的那种女人,注重仪容,并希望一张相片有保存的价值与意义,不像我们已经把照相这个动作当做是家常玩笑,可以做怪可以看完即弃,可以储存在大气空中永生永世而不占丝毫的位置,不沾任何的灰尘。那些可说不存在的照片,如鬼魅般在人间道永远漂浮着,不必翻箱倒箧,它们在空气中等着,一张张地悬浮并与其他人的记忆碰撞挨挤着。
说回她吧,照片中的母亲,已然弃绝了什么似的,看着镜头,她敷衍着儿女子孙们,敷衍着接下来可预知病痛的人生,她敷衍着拿相机的弟弟。只是为了躯壳未放手,子女未放手,但,她早就对着镜头说再见了。
下一个十年,我们可能再不会轻抚着起了毛有着切花边泛黄那样有质感的照片了,不会怔忡着对着时间留下的又厚又重的相簿凭吊时被尘埃熏红了双眼,不会在火灾时为了一些不可再得的记忆,而拼命抢救了。
电子照片会永远鲜丽清楚,故不褪色;本来无一物,故不惹尘,但,就像没什么重量的记忆,你拥抱,但扑了一个空,非常地怅然。照片不老,就几近人不老一样,在无重的状态下,无可凭恃。
《包粽》
母亲在生时,到了端午前夕,都会包粽子。她做的是台湾北部的蒸粽,南部的粽子和北部的粽子泾渭分明,南部粽的材料是花生(莲子或栗子)、虾米、香菇、猪肉。糯米是生的,一起包好成粽子,然后将粽子整个浸入水里煮熟。因为是用水煮,所以包粽子的叶子,内外都是绿色较薄的叶子。
而母亲的北部粽,主要是猪肉、栗子、鱿鱼和红葱头。包粽的那天早晨,我们总先闻到一股香味,那是母亲在厨房一样一样把材料分别炒好,那“灵魂人物”红葱头的焦香,把我们姐妹引到厨房去,随手拣了一块半肥瘦的猪肉放入口,再让母亲斥喝把我们赶出去。
当糯米炒到半熟后,她开始把东西放到客厅,叫我们一起包粽子。几个女的,围坐在一起,黄褐斑的粽叶已洗过,发出淡淡的叶气,我们负责做前部工程,放米放食料最后交给老妈她将糯米盖上,粽叶折叠,手艺纯熟地包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台湾粽,再用布绳扎紧挂起来,准备一串一串地放到蒸笼去蒸。她亦允许我们每人自己包两个试试,要做好记号,哪人包的哪人自己吃。
我们小孩心焦地等着,等着,想的是出炉的那第一颗热烘烘的肉粽,加上甜辣酱,一次可以干掉三个。
那是五月节微热初夏一段再不能返回的时光。老妈的家传粽由此失传,妹妹曾有一次立志凭记忆在端午节试着包出母亲的口味,她沮丧地打电话来说:“不行,味道不同。”哦,没关系,我安慰她,到外面买好了。那全家包粽的仪式已然冻结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年。
马修•斯卡德说的:有时候我们知道一些事,却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或许在吃下母亲包的最后一颗肉粽那时,我早已心知肚明,我将会对妹妹说出那句:没关系。
看张家瑜的书写,你会觉得这一切都是这般淡,但也这般用力。淡,是所有经历过了的都好好安置了它们的位置;而用力,则是要记忆、要保留、要丢掉。就像她在《告别式从明天开始》里的自序里说的:“书中的告别,就只是那么一点意思,想要一个规矩端正的姿态,跟某人某事某回忆说再见。其实这些人事回忆亦如石像,可能一无所感,我只是借之寄之,将所有剥落退离的亦如那倒退着的风景、声色香味,一一收拢,借以证明我之存在、他们之存在,并非虚妄。”
想来也是,岁月里种种情事与记忆,我们常常未及处理,任凭累积。但却不知唯有一一告别,才能重新开始。如果,此刻的你,也需要这样一场告别,那不妨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看看其笔下热情而克制、知性而诗意的文字。这里有“啁啾的小鸟,嘻哈的精灵,一园子的花草”,这是一场只属于你的告别式……
垫乐及素材:
《白日梦》
编辑:珊珊 | 主播:木一 | 制作:张小乐
发行:郡子
授权作品
图片来源网络
本节目由新经典文化合作播出